77河汉迢迢铺碎银,星下醉问声声痴 qi xin
作者:银钩月      更新:2025-12-25 15:10      字数:3157
  两人前后而行,一日之中,未曾讲过一句话。
  大漠入夜很快。
  残阳最后一抹血色被吞噬殆尽,天地间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。寒气从沙砾深处渗出,很快便冻结了白日的焦灼热焰。
  一堆篝火在沙丘背风处燃起,火光跳跃,却怎么也暖不热这广袤的荒原。
  拂宜盘膝坐在火边,抽出一本书卷,将方才所见的沙虫形貌详细记在本上。
  写到最后一句的时候,她笔尖顿住,发了很久的呆。
  她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写《万象博物志》,每株草木、每种生灵,都是详细记载其生长、形貌、繁衍及生存环境种种,如今行至大漠,遇上沙虫,她却没有这样的时间去细细观察、接触了。
  只能留待后人,有缘再续此篇。
  过了片刻,她缓缓合上那本书,将其收起。
  随后她微微昂首,目光投向头顶那片浩瀚无垠的苍穹。
  这里的星空,与中原、与江南、与任何一处都不相同。没有楼阁遮挡,没有烟雨迷蒙,星辰亮得惊人,亮得刺眼,仿佛无数碎银毫无章法地泼洒在黑墨上,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。
  那条横亘天际的银河,在这里显得尤为壮阔,直似一条奔流不息的银色大江,将这漆黑的天幕一分为二,星光如浪,滔滔向西流去。
  拂宜看得很痴。
  她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星斗,流光溢彩。在这巨大的寂静与旷远中,人显得那么渺小,却又因身边有另一个人在,而并不觉得孤单。
  “你看那条银河。”请记住网址不迷路j ile dian.c 0m
  拂宜忽然伸出手指,虚虚地在空中划过那道璀璨的光带,声音轻柔:“古人写星月的诗词何其多,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……可此时此刻,看着这般景象,我却只想得起一句。”
  冥昭坐在一旁,手中拿着一根枯枝拨弄着篝火,闻言动作微微一顿,却未接话。
  拂宜并不在意他的沉默。她收回手,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个方向,嘴角噙着一抹极淡、极怀念的笑意,轻声念道:“迢迢银汉截星流……”
  字字清晰,声如碎玉。
  冥昭手中的枯枝“啪”地一声折断了。
  他猛地抬起眼皮,看向拂宜。
  这世间写星星的诗词确实浩如烟海。可她偏偏选了这一句。
  他想起了第一世。
  那个夜晚,慕容庭刚刚血洗了黑风寨,背着受到惊吓的楚玉锦走在回家的山道上。那晚也是这般星河灿烂,她趴在他背上,在他耳边轻声念着这句诗。
  火光跳跃,映照着冥昭阴晴不定的脸。
  他该冷笑,该讥讽,该说一句“陈词滥调”或者“无聊至极”。
  可是,看着拂宜那双盈满星光的眼睛,看着她等待的神情,那句刻在骨血里的下联,就像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本能,一种早已设定好的咒语,在他喉舌间翻滚,不吐不快。
  沉默在两人之间拉长。
  就在拂宜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,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。
  冥昭移开了目光,看向那弯悬在天际的冷月,声音低沉沙哑,虽然生硬,却终究还是接了下去:“……纤云弄玉钩。”
  迢迢银汉截星流,纤云弄玉钩。
  那是楚玉锦和慕容庭年少时随意对的诗词。
  拂宜怔了怔,随即,她笑了,是满足的、心安的笑。
  她就知道。
  他记得。
  哪怕换了身躯,换了身份,哪怕他嘴硬心更冷,但他依然能接上这半句诗。
  “你果然记得。”拂宜看着他,眼底一片温柔。
  冥昭将手中的断枝扔进火里,火星飞溅。
  他转过头,看着拂宜那双温柔得有些刺眼的眸子,嘴角忽然勾起一个弧度,虽然是笑,却透着森森寒意与恶劣。
  “本座记性向来很好。”
  他声音在此刻竟然变得轻柔,却如毒蛇吐信:“我不但记得这句诗,连我手下杀了多少性命、毁了多少魂魄,都能一一数来。仙子想听吗?”
  拂宜脸上的笑,瞬间僵住了。
  风声呜咽,篝火摇曳。
  过了很久,她慢慢从腰间解下那支紫竹箫。
  “既有诗,岂可无乐?”
  这是高子渊赠她的。竹身润泽,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光。
  冥昭坐在一旁,看了一眼那支箫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,却并未出言阻止。
  箫声响起。
  呜咽,苍凉,如泣如诉。在这空旷死寂的沙漠里,随着风沙飘向不知名的远方。
  一曲终了。
  拂宜放下箫,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竹身,望着那漫天星辰,忽然轻声开口:“冥昭,三十日之期一到,我死之后……”
  她转过头,看着火光另一侧那个沉默如山的黑影,眼神平静而悠远:“这世间便再无这样的夜晚,你……可会觉得寂寞?”
  冥昭闭着眼,神色漠然,仿佛入定了一般,对她的话置若罔闻。
  拂宜没等到答案,也不恼。她笑了笑,从行囊里摸出一只皮囊壶,拔开塞子。
  那是她在商队里讨来的一壶烈酒。
  她仰头灌了一口。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落,像是一团火在胃里炸开,呛得她咳了两声,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。
  “为什么……”
  她抱着酒壶,眼神有些迷离,喃喃自语。
  没有人回答她,只有风声呜咽。
  “为什么……”
  她又喝了一口,声音更低了些,像是被风沙迷了眼,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。
  “为什么……”
  只有这三个字。
  即便醉了,她也知道有些话不能问,有些事无解。千言万语,种种无奈,最后都只化作了这无头无尾、不断重复的三个字。
  冥昭终于睁开了眼。
  他看着那个缩在毯子里、醉眼朦胧的女子,眉头紧锁,声音冷沉:“你在问什么?”
  拂宜动作一顿。
  她抱着酒壶,歪着头看他,醉意让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大胆,甚至带着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凄艳。
  “我问什么……”她低低笑了一声,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,“你在乎吗?”
  冥昭眸光一凝。
  拂宜又灌了一口酒,酒液顺着嘴角流下,打湿了衣襟。
  她看着他,目光有些涣散,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。
  “冥昭……你知不知道……”
  她向着他的方向伸出手,似乎想触碰他,却又在半空中无力地垂落。
  “我怎么会……”
  她的声音变得极轻,轻得像是要碎在风里。
  “我怎么会……”
  爱你。
  我怎么会爱你。
  那个两字在唇齿间辗转,终究没有说出口。
  酒意上涌,黑暗袭来。她的头一点点垂下,最后靠着膝盖,沉沉睡去。
  沙漠的风还在呼啸,篝火发出毕剥的声响。
  冥昭坐在原地,维持着那个姿势,许久未动。
  良久。
  他缓缓起身,走到她身边。
  “拂宜。”
  她自然没有回答。
  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依然紧蹙的眉头,和眼角那一抹未干的水痕。
  他伸出手,指尖悬在她的脸颊上方,过很很久,终于落下。
  冰凉的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滚烫的脸颊。
  那触感柔软、脆弱,仿佛稍微用力就会破碎。
  ……
  半夜。
  沙漠的气温降到了极点,空气干燥却依旧干燥。
  如此气候,加上睡前饮酒过多,拂宜在睡梦中觉得喉咙里像是着了火,即干又痒。
  她无意识地咳嗽了几声,却越咳越咳,声音愈发干涩。
  迷迷糊糊间,她感觉到有人扶起了她的肩膀,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抵在了她的唇边。
  一股清冽甘甜的清水缓缓流入口中。
  她下意识吞咽着,那只扶着她的手虽然有些僵硬,动作却意外地稳当,没有洒出一滴。
  喝完了水,那人似乎还用衣袖轻轻拭去了她唇角的水渍。
  拂宜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  她睁不开眼。
  鼻尖萦绕着一股极淡的、凛冽的熟悉气息,即便在这风沙漫天的大漠里,也清晰可辨。
  那只托着她后背的手,掌心宽厚,曾在她失智时抚过她的后背。
  不是梦。
  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夜,除了他,还能有谁?
  他没有承认,他嘴硬,他冷漠。
  他总是当面对她恶言相向。
  他不是宋还旌,却和他如此相似。
  她也并非江捷,却还是……爱上了他。